【一】
翻过一座小山丘,拨开一片枝叶,站在山坡上的他终于可见——月光洒落无边无际的北海海面,拉出一道长长的光影,随着波涛、光华悠悠摇曳的光景。
晚秋,渔人归家灯火暖,海上残月更生情。
雾摊开卷轴,三界图——从左到右为天界、凡间、地府的彩绘布帛,虽说能够自由来往三界各处,然而地图不能详尽,即使指明移动到某处,也只是一个大概位置,无法具体、随心所欲。雾第一次尝试使用,还是花了些时日才来到目的地所在。
望着不远处的海景,雾心头莫名升起一阵伤感,许是触景生情了吧。
记忆深处,梦境之中,有个人物一直在他的脑海内反复出现,每每闪过一幅幅画面,都像是要告知他——自己是什么人,丢失的东西是什么,还有……那个一直占据着他的心间的人是谁,为什么那人的一颦一笑总能牵动他的情绪。然而,一切是那么的模糊,即使他想要靠近,那人的容貌却模糊地只剩一个轮廓,如同被雾气所遮掩了似的,如梦似幻,每当这时他便唐突地从梦中醒来。
扑面而来的海风,充满富含盐分的湿气。在耳边呼啸而过的寒风,像是在倾诉大海的伤悲。大海把浪潮往岸上推,浪花化为泡沫时,又被下一波浪所淹没,消失无形,那里不曾留下此前那朵浪花的痕迹,有的只是循环往复的新生与衰灭。夜色中的大海总有种难以名状的凄凉和悲哀,悲怆的浪声不绝于耳。
一成不变或是讯息万变不过是移情于景,言人人殊,只是像他这般的庸人的一厢情愿,雾不免自嘲起来。
他走在沙滩上,脚下发出了沙沙的细微声响,在这寂静的夜里却分外明显。这让他想起了不久前在西域的沙漠之景,脸上便扬起浅浅的笑意。
他手中的纸皮灯笼的荧光是唯一可供探路的光照,因为今夜月光实在太弱了,乌云密布,恐怕待会还会下雨,他得先找个地方避避雨。往前没走几步路就停了下来,因为发现了一个自己以外这么晚还在沙滩上闲逛的人,那人就蹲坐在沙滩上,双眼空洞地望着大海,也不晓得他在这里坐了多久?
“喂,汝还好否。如若是有难言之隐,不妨直说,我是一介游医,救死扶伤自当义不容辞……”
过了半晌,雾也没有得到回应。便用灯笼探过去仔细照看那个人的脸。
原来是个失了魂的青年男人,身上穿着藏青色的粗布短褐,上面还有缝补过的补丁。皮肤被太阳晒成了健康的肤色,挽起袖子后露出的手臂粗壮有力。看样子似乎就是附近的渔民,至少看不出有什么奇怪的灵附在他的身上,也不像是得了什么怪病,那他便放心了。
看来对方似乎是不想被打扰的样子,雾也不是那么不识趣的人,既然不是什么异变,那也不用太记挂于心,毕竟谁都会有不想说的秘密。正准备绕过他离开时,那个男人突然出声。
“汝,汝是游医吗?”
雾转过头去,凝视着那个男人,对方似乎经过一番思索后找回了一点力气,试图主动去寻找那不知是否存在的一丝希望,于是他向雾搭话了。
“然也。”
“那汝一定是见多识广的对吧。”那个男人站了起来,眼神坚定地直视着雾,用着近乎于咄咄逼人的语气问话。
“可以这么说。”雾是大度的,对于这种态度的转变,并没有放在心上。
“有能够把沉海的人救回来的方法吗?”
“……这是怎么回事?”雾感到疑惑是理所应当的。
那个男人开口道。他的名字叫做狄灯,是这一带捕鱼为生的渔民。
最近两个月,海上的天气阴晴不定,凡是有渔民出海,必然翻风下雨,时不时还会出现暴风雨。在这种天气下继续捕鱼,那是致命的。于是这两个月,大多数渔民都在家守着,但是有几个按捺不住的后生出海后,了无音讯,连尸首都不寻不回来。
家里的积储是有限的,再不出海,这一带村寨的人就要被活活饿死了。可是就算是出海,也没有人活着回来。于是,村里的老人就发话了,这是龙王爷发怒了,对胆敢不敬畏他的人降下天谴。
听到老人的话,村寨的人们人心惶惶,蹉跎不安,不知如何是好。
老人又开口道,要把村寨里年轻漂亮的女人投入海里,给海龙王做新娘子,才能平息他的怒火。说白了就是祭海的人祀。
而村里最漂亮的莫过于他的青梅竹马——渔火,渔火不仅年轻貌美,人也聪明,干活利落,更是纺纱的能手,为人平易近人,深得村里人的喜欢。渔火年幼时,父母双亲出海遇了海难,都过世了,只留下了渔火孤苦伶仃的一个人。狄灯家有时候也会周济一下她,但每家每户的生活过得都不容易,能做到很少,而从小和渔火最要好的就是他。即使是再辛苦,这些年,她也熬过来了,一直都很乐观开朗地面对生活。可是,就算在生活中再怎么挣扎,最后也没能过上好日子,就……
不止这一个村寨,附近的其他村寨也深受其害。于是,联合起附近其他几个村寨凑出钱来置办嫁衣和珠宝首饰,择了个吉日,狠心地用凿了洞的船把渔火送到海上。
他亲眼看着渔火坐着船远去,又逐渐被涌上来的海水吞没,她始终坐在船上一动不动,应该是恨透了所有人,恐惧占据了她的心,还有那近在咫尺的死亡,于是乎眼泪止不住地落下,像断了线的珠玉。直至完全沉没后,水面才传来激烈地挣扎,但是没用的,渔民们为了防止她逃跑,早就在她的身上绑好了石头,手脚也被绑住。他只能无力地跪倒在海边,看着心爱的人沉入海中,反抗的人只会被其他人打死,家里人也会因此被责难、诟病,难以在家乡生活下去。
可是他们又有何权力去决定一个人的生死,明明在她最困难的时候都不曾施以援手,甚至没有说过一句安慰的话,就要她交出自己的性命来奉献给他们这些自私的家伙。然而,在暴力面前,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又怎么拒绝得了,只不过是换了个体面一点的死法罢了。
已经过去了两天,若是没能逃掉的话,此时的渔火无疑已经成了海底冤魂了。
自幼在海边长大的狄灯,却无法从这大海救出渔火,才发觉到人类在大自然目前的无能为力,以及对这片海域生出陌生的真切实感。
在雾想着虽然这事令人唏嘘不已,但是事到如今也无计可施,到底还想要他做些什么的时候。
狄灯却意外地说出了一件事,那是他十八岁那年,在较远的海域的海底,离村寨也较远的一个地方,与渔火一起发现了一样奇物。他原本想着只是把蚌挖出来,拿到集市上卖掉换钱,给渔火过好一点的生活。但是有一个蚌与众不同,洗去海泥后,蚌壳在阳光的映照下会闪烁着紫色的光辉,上面甚至还有些很浅的古怪纹路。抱着说不定里面会有珍珠的想法,两人打开了蚌壳。里面的的确确是有个珠状的物体,但要断定地说那就是珍珠……却是难以苟同。珍珠他们是见过的,虽然颜色形状各有不同,但是总的来说都是差不多的,绝对是没有这种样子。珠子不大,比鱼眼稍大一圈,形态正圆,完全透明,能够完全穿透阳光。与其说是珍珠,倒不如说是琉璃球。但是这颗珠子,握在手心时,十分冰凉,如同让人置身于海里畅游。
后来他们拿来试了一下,把这颗珠子含在嘴里时,竟然可以在水下呼吸,于是狄灯猜测这或许就是传说中的避水珠。避水珠是鱼龙之目,此珠在手,甚至能在滔天巨浪中平开一路,分海而行,如履平地。可是,这并非凡物,许是有哪位高人多年以前把它埋藏于此,用蚌壳隔绝了气息,难以寻觅。只因上面封印的符文几近脱落,他们才能够打开。
两人没有声张,而是把避水珠藏于渔火家中,这件事村民们都不知道。几天前,渔火知道了渔民们要将她献给龙王,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于是狄灯让她把避水珠带在身上,当那天来时,就把它含在嘴里。因为此事必须周全,要等到夜深人静时,再从海里回来,狄灯会在当初拾珠的海岸边上等着她,等她回来后,立即带着她离开这里逃到外地。他把盘缠和行李都准备好了,可是那天晚上他等了一夜,她却没有回来,家里也没人。两个昼夜都过去了,却始终不见她的踪影。
狄灯开始怀疑,避水珠是有神力的,会不会是龙王察觉到避水珠上的神力而注意到了渔火,欲宠幸于她,便不放她回来了?
【二】
海面之下二百里深,光华投射入海,越往深处越昏暗,就在如此绝境之中,一座远古的宫殿群盘踞于此,如同一头深海巨兽威严矗立。
此为龙宫城,又被誉为“海宫”和“水晶宫”东西二千步,南北百丈余,占地四千亩。
龙宫城整体平面为龟甲形,城楼体格高大,城墙垛口三千,均高八尺半,垛口之间有长方形的瞭望塔。两块巨大的碣石孑然相对,形成天然的门阙,正是表东海碣石以为阙。城墙内部黏土夯筑,外部青砖包砌,城墙每隔十七丈到四十三丈便筑有坚固的马面,使城墙外部轮廓更加鲜明。东西各有两座大门,南北各有一座大门,六门皆为拱券式,象征着龟的四肢,南为首,北为尾,其余为四肢。龙宫城坐北朝南,平面近乎方形,东、西、北墙体均为直线形,南面依中都河筑成弯曲形,周长十二里,墙身高四丈,下宽上窄,底宽三丈半到五丈,顶宽一丈到两丈半。
宫室为夯土和木结构相结合的“高台建筑”,多层夯土高台为基础、凭台重叠高起的楼阁建筑。宫殿群整体布局铺陈舒展、构图整齐、对称规则,明确了地位和等级的伦理之分,形成“前朝后寝”的格局,表现得质朴、刚健、清晰、庄重。
(本篇默认年代的尺寸为一尺为23.5cm,一寸为2.35cm;一丈为234.5cm;六尺为步,步百为亩,亩百为夫,夫三为屋,屋三为升,井方一里,是为九夫。)
龙宫城虽在深海之中,却能不被海波所扰,秘密在于龙宫城之下。龙宫城建设当初就在底下埋藏了数量庞大的避水珠,每隔三尺远就埋有一颗避水珠,故而又有“三尺一珠”的说法。由于避水珠的缘故,龙宫城的周围开辟出面积广大的无水圈。
由应天宫、紫英宫、灵鸿宫、淑兰宫、昭乐宫、广珊宫、龙绡宫等宫殿通过甬道组成,各宫室风格各异,相同之处则同样为恢弘壮丽。
金瓦、白砖、红柱……目所能及之处,极尽奢华。金瓦是用纯金冶制,在脊兽所含的夜明珠的映照下,金碧辉煌。雪白陶质砖,将黏土和一种稀有贝类的“白玉”砺灰,用秘法成型,其上刻画了各种水族栩栩如生的图案,不仅是室内外地面,还贴于砌墙的内表面。红柱为深海生长的名为水透木的珍贵木材,即使是解除了避水珠的功效,也能在深海强大的水压中支撑宫殿屹立不倒。
而宫室内的装潢更是夸张,因是崇尚“壮丽为美”涂绘,墙面涂以白色,柱涂朱红,地被朱紫,或用砖铺设,用色华贵大气。宫室多用梁柱式、穿斗式等,室内的木构件以雕刻为主,或施以单色;插梁式檐廊设计匠心独运,插板予以支撑,外形美观,凸显木作应用;交窗,又称“直交牖”,用木条横竖交叉而成,其主要目的为美观,因为在室内也放置有鲛人油制成的长明灯,以及在地下大量埋着能从海水中过滤出空气并加以储存的避水珠,交窗的实际作用并不明显;精巧的木作结构,保障了这座土木混合结构更具承重能力。
这是花费许久年月才完工的建筑奇迹,亦是龙宫城所有人的骄傲,能居住在如此华殿想必是梦寐以求的事吧,然而却有一个身穿玄色嫁衣的女子独坐于如此华美的房内闷闷不乐。
女子身上的玄色嫁衣,这典雅华贵的黑色,色彩上代表着感情专一,从五行学而言玄色属阴,于是又在裳下缘绣上红边,注入阳气,故此阴阳平衡。玄色嫁衣用料上乘,面料柔滑似水,她穿起来气质如兰,好似哪国的公主。实际上那件玄色嫁衣是采用了善于纺织的鲛人制出的鲛绡所裁成的,那又被称为“龙绡”,能入水而不濡,是传说中的天材地宝,穿于身上轻若无物。嫁衣是上衣下裳的款式,是为玄端衣。
而在桌上摆放的七彩羽扇,则是为了不让女色外漏,而显得不端庄,为遮挡容貌所用。
她的身边摆满了珊瑚、珍珠、珠宝、金银制成的精美装饰品,多少任谁一看无不都是令人垂涎三尺的价值连城的珍宝,可她却不屑一顾,心怀哀伤,寻味着为何自己会有那样的经过。
两天前,被那些迂腐的渔民沉入海中,为了逃出生天,她把私藏的避水珠含在嘴里,为了不被渔民们发现才刻意潜入海底,久久不浮出水面。谁知背后突然出现了传说当中被称为“泉客”的鲛人,在海中,鲛人利用他们那冰蓝色的巨大鱼尾快速游动、逼近。在昏暗的海底环境下,好几个身上闪着银色鳞光的鲛人迅速把她团团围住,在水下的活动能力她怎么比得上从身体结构就是为了适应海流而生的鲛人,于是渔火很快就被他们捉住了,并被带到了这座水晶宫,之后又有长有龙角的蜃女(龙女)来服侍她更衣,并把她披散的长发梳成了凌云髻。但没想到的是那拿来更衣的衣裳,竟然是爵弁玄端——纯衣,即是嫁衣!龙王的传说是真的!否则,恐怕无法解释在她身上所发生的事。
她无法开口质问,因为所有出现在她眼前的人,无不都是带着鄙夷之色审视她的。只是他们都没有直白开口,该是龙王对他们下了封口令。陆上的生物在海里不会受到欢迎,渔火担忧无谋地陈述会招致杀身之祸。
两天过去了,龙王还是没有出现,作为侍女的蜃女也只是传令让她待在屋内不要轻易走动,平时则是守在门窗旁,以防渔火有什么吩咐又或是为了提防她的脱逃。
这里守备森严,想要逃离这座龙宫城简直是痴人说梦。大概已经没有办法了,不能遵守和狄灯的约定,这是她唯一的遗憾……
她再望向自己身上的嫁衣,感到不解。为何要她怎么快就换上嫁衣呢?是在说让她时刻都要做好成亲的准备吗?“昏礼”通常是在黄昏时刻举行,但是在这海中根本无法分辨何时为黄昏,因此每到大概时间都会让她紧张不已。但是不过这鲛绡制成的嫁衣还真是神奇,穿着这嫁衣入寝,第二日竟然连一个褶皱都未曾出现。
忽然间,渔火觉得眼皮变得沉重,大概是又入夜了吧。即使多想也是无用,索性到床榻上躺下休息,意识开始模糊,渔火却察觉到自己好像闻到了一股不知从何飘来的奇诡的异香,但是不容她多想,不久便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三】
咕噜——咕噜——河水不安地湍急流淌。
沙沙沙沙——倾盆大雨无情地落下。
轰隆隆——轰隆隆——雷霆鼓动,响彻云霄。
强大的水流冲劲,让身体无法自控,黄浊的河水不知要把我送到哪去……
好困啊,好累啊,就这么歇一会吧……视野重回黑暗。
水味道变得好奇怪,身体好难受,这里是哪?
迷迷糊糊半睁开眼看到的是,连绵不绝、遮蔽天日的高山,两崖相连的峡谷。啊,我记起来了,这里是族人们说过的……龙门峡,龙门赤河,是传说中鲤跃龙门的圣地,但同时也是出海口。
我是……我是……鲤鱼精,红裳。
如果……如果到了海里……未能化形的我冲入大海,只有死路一条……不要……不要!不要!!
当我开始动用艳丽的橙红透金的身躯拼命挣扎,却已经于事无补了。逆流而上,却碰上正面飘来浮木,在洪流的强大助力下,巨大浮木的强力撞击使我又陷入昏迷……
呜呣……这里是哪?
四处好像是用木头造成的建筑,墙角放置了灯,天花板也放了颗夜明珠,光线十分充足,真是不可思议……这里是人类的房屋?可是……诶?
很自然地挥动起来,是人形的手,猛然一看,我的身体也不再是鲤鱼之躯,而是人形,我变成人形了?可是……为什么?以我的修为明明还欠些年月才能……
门被打开了,为首的是一位器宇轩昂的小公子,虽然年纪尚小,也就和我一般大,相当于人类孩童八九岁的模样,是为龆年。不过,这大概就是这里的主人了。周围的人都对他毕恭毕敬,再加上他额上那对好像浓缩了大海精华的苍色大角,似乎已经足以表明主人身份了,那是……龙族太子——
“啊啊啊啊——”
我因为惊吓而没有扶稳床榻的边缘,狠狠地摔到地面,却没有听到预想中的猛烈的嘲讽或谩骂。
“……噗嗤,哈哈哈,这位姑娘,汝没事吧。”
那位公子笑起来特别好看,像是天上才有的闪耀星辰。他的声音真好听,稚嫩清脆,宛如天籁。能够这么早就化为人形,真不愧为海中王室的龙族。
“没、没事。”
他伸出手来,将我扶起。可是听长辈说起过,宫中的规矩甚严……稍微看了其他人一眼,他们的眼神中似乎都蕴藏有一股灼热的怒火,像是要将我烧死,只是他们敢怒而不敢言。大概是因为像我这样的水族在他们眼中是无比卑微的存在,甚至本来连在海中畅游这件事都做不到……才对……
原本由于突发的状况,而应接不暇,于是被推到大脑的角落的某件重要的事突然复苏。
“为什么我会变成人形?”
替龙太子作答的是带头为首的蜃女,是一个高挑成熟、修行有成的美丽雌性,她此时正用俯视的角度带着厌恶凝望着我,滔滔不绝地讲来:“那是因为太子殿下宅心仁厚,在出游时对碰巧遇到落难的汝而出手相救,汝才能苟活至今。太子殿下看汝这鲤鱼精尚且有些修为,过了三天却迟迟未醒,便给汝输真气,甚至不惜割腕喂汝龙血,让汝精进修为,得以保全。若非太子殿下有好生之德,汝的小命早已不保!今后,汝必应当以此贱躯,为太子殿下鞍前马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难怪大家看向我的眼神会到了厌恶和憎恨的地步……
“够了,云珍。余之所求,可并非为了身边多一人替余挡劫。众多江河湖海的子民中,血脉不堪却能修得如此,已为不易。余乃海之太子,帝之王储,见有如此子民竟落难于海,焉有不救之理?置王室仁义之名何在?”
“殿下明鉴。”那名被唤为云珍的蜃女低下了头,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语气当中再也没有一丝不满,看来是十分信服这位年轻的太子。
“往后,汝便留于此处吧,云珍会帮汝安排工作。”太子殿下对着我温声细语地说道。
“好、好的,太子殿下。”
“哈哈,不必如此拘谨,汝就唤余……玄,即可。”
“那……玄哥哥?”
“嗯,那也不错。”
“太子殿下?!”云珍紧忙喊道。
“哈哈,无妨,无妨。”
啊,真是一位亲切的人。我大概已经回不去了,化为人形的我很难再与大家一起生活,不如就留在这里,应该也很不错。有这么一个极好的太子殿下,感激之情无以言表。
咕噜咕噜——画面中涌出泡沫,逐渐把我掩埋。而云珍还想对着玄哥哥说教,而玄哥哥只是打着哈哈敷衍过去,似乎谁没有注意到我这边所发生的状况。光线逐渐变暗,最后归于一片黑暗,我不觉得害怕,反而又有些困倦……
当我再睁开眼时,发现玄哥哥就在我前方,正和我一同畅游大海。
“快啊,红裳,要丢下汝咯。”
“啊,等等我,玄哥哥。”
此时的玄哥哥已是青年的模样……啊,也对嘛。毕竟距离我们相遇已经过去了三百年。若是人族,这一年纪该被称为舞象之年了。
我凭着刻苦地修炼,终于也跻身为守卫玄哥哥的护卫之列。云珍姐虽然严厉,但是却一直在关心我呢,在其他人想要欺负我时还会替我出头。每天的点滴都值得铭记,能和大家一起生活在水晶宫真是太好了。
如今的玄哥哥,越发英俊,器宇轩昂自不必说,眉宇之间散发出的英杰之气,颇有英雄气概。苍色双眸,幽深似海,似乎会把所有少女的魂魄摄去,这一点还真是有点危险呢。每次出行,都能感受到侍女她们投过来的怨毒的视线……
在我回想起至今为止所发生的所有开心与不开心的事情,而暗自回味露出苦笑时,察觉到玄哥哥在前面突然停了下来。
“红裳……余有话要说于汝听……”
“是什么?”
因为玄哥哥难得地露出扭扭捏捏的模样,而且还不肯把头转过来,让我忍不住好奇地想把头探过去看看他现在是什么表情。
“嫁给我吧……”
“诶……”
刚好这时,玄哥哥把头转了过来,让我看清楚了他脸上泛起的羞涩的红潮,我们四目相对,一时间陷入了沉默之中,只是愣愣地望着彼此。这段沉默的时间里,我们之间的距离似乎从没有这么接近过,到了快要贴近对方的脸的距离,好像能够听到玄哥哥的心跳声。
扑通——扑通——
啊,原来那是我的心跳声。好奇怪,我这是怎么了……
玄哥哥的表情开始变得无比认真,像是在刚才做出了什么非常重要的决定。玄哥哥突然按住我的肩膀,同时他的脸在快速地向我靠近,唔呜……
好像尝到了某种奇妙的甘香的滋味。
好像只是一瞬,又好像是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脑袋晕沉沉的,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该说些什么。迷迷糊糊地好像听到玄哥哥说:“答应余吧,汝是余之唯一”。然后紧紧地把我抱住,我就这么依偎在他怀中,意识突然变得无比清晰。
“好的。”
虽然不知未来会发生什么,此时的我却只想依偎在他怀里。
老龙王自然是不会答应的,并且因为此事而龙颜大怒,把玄哥哥囚禁于深宫里,却没有把我赐死。恐怕是因为老龙王不想招致这个唯一的王位继承者不满而做出什么蠢事吧,但作为引起事因的罪归祸首的我果不其然还是被逐出了水晶宫,并且命巡海的水夜叉时刻警戒不允许让我再接近水晶宫。
失去归宿的我,只好想办法返回故乡。如今,我已经能从原形与人形之间自由往返变化,只是再回故里恐怕早已物是人非。弹指之间,三百年过去了,故里的长辈若不是已成精的话,就是阳寿已尽,留在那的估计也只是些素未谋面的小辈。
记得族中长辈好像有说过……鲤鱼跃龙门的故事……
“鱼跃龙门,过而为龙,唯鲤或然……”
然而,像鲤鱼这样的水族妄想化为龙那般高贵的种族,就必然要历经苦难,获得让诸天承认的功绩。而那天堑便是龙门峡,以原形之驱,不假借外物,不动用法术,从大河跃出。飞跃长空,跳入半空云里,诸神降下天火,天火紧追身后,并被天火燃烧原形,天火之威使其苦痛难忍,度秒如年,其中厉害难以言说,况且还得越过难以丈量的龙门峡,方可浴火化龙。若能忍痛飞渡,浴经天火,被燃烧过的旧躯,会重新长出新肉,挣脱烧焦的躯壳,露出闪烁金光的龙体;如若不能,便因剧痛而失力下坠,轻则在身躯被烧尽成炭前重回水中,诸天会收回天火,但也会因撞击而在额上落下一块黑疤,但落下黑疤便意味着永久地失去了再跃龙门的机会,重则被天火焚身而死,因此跃龙门不仅有性命之忧,而且一生仅有这一次机会。
点额不成龙,归来伴凡鱼……
我自黑暗中醒来,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后续……后续是什么……红裳……不,那是我……我在那之后的记忆呢?”
沉睡已久的记忆开始复苏,前世积蓄的情感记忆如同溃堤的洪水一涌而上,充斥着我的身心的每一个角落,好似海底的冰凉也随之传来,我把双腿缩回来,双眼流下的泪水止也止不住。好不可思议的感觉,明明已经经历了二十年的人生,现在才有了真正找回自我的实感……
“没错,那就是汝上一世的记忆,而渔火就是红裳,因为我不想让汝再经历一次被天火焚身的痛苦,所以余将那之后的记忆隐去了。”
身边坐着一个相貌俊朗的男子,比起记忆之中,又变得更为成熟,脸庞饱历沧桑,是为而立之年,难以想象他是如何度过漫长年月,每一个孤寂夜晚的哀泣。眼神悲伤却又满是关切,看过来的目光是怜爱的,是温柔的……还是愧疚的。这便是当今的龙神及海之帝王——敖玄。
我忍不住想要伸出手抚在他的脸庞上,他把手覆在我的手上,闭上了双眼,脸上浮现出难过的表情不知是感动还是亏欠……
门外传来一阵骚动的声响,传令兵告诉了门内的一个侍女一些什么,然后侍女来到敖玄的身旁,敬畏地低下头小声喃喃道。
“什么?!”敖玄的神情变得异常肃穆。
“发生了什么事吗?”
“不,汝先在此歇息片刻,等余归来。”
“……好。”
【四】
“树神庄的使节来余之龙宫城作甚?而且偏偏要在这个时候……”
敖玄步伐平稳,一双青瞳不怒自威,玄黑龙袍威仪赫赫。一旁的侍女、护卫见龙王移步前往朝宫“应天宫”,纷纷俯首行礼。
敖玄端坐龙椅,居高而下,俯视群臣。龟丞相、鳜都司、鮽大尉、鳝力士、䓨提督、鲤总兵,还有龟鳖鼋鼍、鱼虾鳌蟹一等依序而立。
“宣——树神庄使节入殿。”
殿外的水夜叉放行后,两名青年男子入殿。一位仪表堂堂,面如冠玉,气质非凡,背负箱笼,有股儒生的气质,只是不知为何手中还提着一盏散发萤绿光芒的纸皮灯笼,显得古怪、格格不入。而另一位则更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了,穿着藏青色的粗布短褐就敢上殿,真是不知死活,看起来不过就是陆上附近的渔民,但是一介肉体凡胎如何能潜入水下……群臣议论纷纷,过了一会才恢复肃静。
“上殿者何人?”
“回禀龙王,我乃树神庄的使节,名为雾。这是凭证。”雾庄重地向敖玄行了一礼,然后掏出了一块青木令牌,向所有人展示。
灰褐色的青木令牌上只有简单的一个“木”字,但是这种简朴大方的款型可以看出雕刻师的匠意,还有那青木令牌上不经意地闪动游走的金光……
“这的确是庄老之物,那么……树神派使节前来所为何事?”敖玄的脸色有些阴沉。
“我本来是有事想要请龙王陛下帮忙的……偶经此地,遇到了这位小哥,他有话想对陛下说……就把他也带上了。”雾露出浅浅一笑。
“使节大人还真是喜欢多管闲事啊,竟然将区区的一介凡人带入宫,这恐怕不合规矩吧?”一旁的龟丞相有些恼怒,忍不住开口道。
“罢了,今日这事作为特例处理吧。”敖玄发出有些慵懒的声音制止了龟丞相继续发言,避免了殿内的骚动。
龟丞相和其余大臣还想说些什么,可是看到龙王的脸色,都噤声不语,低下头去,可双眼余角仍在不怀好意地瞪着那两人。
“万分感激龙王陛下宽广如海的器量。”雾低头行礼。
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低着头沉默不语的狄灯,突然双膝跪地。在狄灯开口前,龙王敖玄发问道。
“汝此番前来可是因为这两个月以来海上的狂风骤雨导致渔民无法出海捕鱼?”
敖玄猜测对方应是为此事前来,对于长久以来管辖各大海域的龙族而言,这是一次严重的失态,对于陆地的居民也是抱有些许歉疚,因此才会准许他们进谏。
“虽然与那也有关联……但是我其实另有一事相求。”
“嗯?汝且说来听听。”
“恳请龙王爷……把渔火还给我。”
“汝说什么?!!”一扫刚才的倦怠感,龙王敖玄怒目圆睁,似有吞人之势。
察觉到情形不对,鳜都司大声喝道:“大胆狂徒!此处可是龙宫城的朝宫,岂容尔等如此放肆!何况,那个女人不是尔等献上的新娘吗?岂有此理!”
“大胆刁民,真是胆大包天!这种狂徒就该立即处死!”鮽大尉怒斥。
“凡人竟敢如此放肆,难道是不想再出海了吗?陛下以往的恩泽都给忘了吗?真是狼心狗肺的狗东西!”䓨提督嘲讽。
似乎是被满朝文武的气势吓到,虽然一直把头叩倒在地面,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微微颤抖的肩膀可以看出狄灯十分害怕。注意到这一点的雾上前一步,镇静地为狄灯辩解。
“其实此事的原委是这样的,因为暴风雨的关系,渔民们猜测是否触怒了龙王,于是便商议将一位妙龄女子沉入海中以为人祀,名目为嫁给龙王,以求平息龙王的怒火。但渔火是被其他渔民胁迫,才被迫沉海,作为新娘献于龙王。不答应会死,答应了也会死……所以,万般无奈,渔火这才答应了渔民们的请求,但渔火并非出自本人的意愿才嫁给龙王的……原本渔火以为龙王不会看上她那样姿色的凡俗,沉到海中便是死,于是便留了一个心计。她曾在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了一粒避水珠,沉入海中前事先把避水珠含于口中,原本是想等渔民们都走了,在夜晚浮出海面,远走他乡。而这位原本是与渔火有婚约在身的青梅竹马,名叫狄灯,经他一番哭诉,我便领他来到海宫,望龙王息怒,恩准他这一真切的请求。”
“那又如何?真是不知好歹。陛下能看得上她,是她几世修来的福气,这本就该叩谢隆恩了,竟还敢来龙宫城要人?哼,真是笑话!”鳝力士不屑道。
“闭嘴……”
明明不是很大的声音,龙王敖玄的话却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听见了,兴许是某种神通。龙威之下不容反驳,所有人立刻噤声。
“此事日后再议,二位且先暂居宫内,歇息数日。去为二位贵客安置客房。”龙王不容分说的断言,用眼神示意一旁的侍女,侍女得令,为两人带路。
“喏。两位这边请。”
【五】
此事发生在我与狄灯下海之前。
我认真地听了狄灯的话后,颇为同情这个男人,于是答应助他一臂之力。
“天色已晚,不如先到我家去吧,看这天气,恐怕又要下雨了。”狄灯抬头望了一眼被乌云遮掩的月亮。
“不,大概没有这个时间了……”我低下头如有所思“话说,汝知道这附近有什么荒井吗?”
“荒井?呃……好像是有吧……不过那口井里的水又脏又臭,根本喝不了哦,要喝水的话,可以去我家……”
“不,不是这样的。我找那口井有要事,汝能否先带我去那口井所在之地?”
“可以是可以……”狄灯一副感到莫名其妙的样子。
狄灯走在前面,我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我们一路无话。我突然开口,这有点吓到了狄灯,毕竟狄灯对我一无所知,有点防备也不足为奇。
“汝知道避水珠是怎么来的吗?”
“啊啊……呃,我之前说的那个,不是说了吗,是在海边捡到的。”
“不,我问的是……避水珠是如何制成的。”
“哈?那种事情……我这种凡人怎么会知道。”狄灯老实地回答。
我浅浅一笑,决定先把避水珠的由来公开,免得他待会会接受不了突如其来的奇遇。
“鲛人潸然,落泪成珠。”
“诶?……”
不多会我们便来到一口肮脏的荒井前,我毫不犹豫地上前,把一包白色的药散洒下荒井里。井底响起了咕噜咕噜的翻滚声,然后伴随嘭地一声,一种类似婴儿的哭泣声的声音传入耳中,异常的悲戚难过和尖锐刺耳的杂音直冲脑内,像是冤魂的呐喊与泄怒,让我们忍不住捂上双耳。
我苦笑道:“稍微有点过分了吗?”
狄灯马上怒斥:“汝这个人到底都做了什么唷!啊啊啊啊啊啊。”
“是谁?是谁打扰我的安眠?!”一个仿佛帛布被撕裂的尖锐、嘶哑的声音,像是个女人的声音。
“啊……请问是古户吗?”
“汝从哪里知道这个名字?!”从声音可以听出对方的惊疑和恼怒。
“这个嘛……或许该说是商业机密才对的……算了,其实我是听乐门说的。”
“啊啊啊啊——又是那个大嘴巴,真该撕烂她的嘴!!!”
古户气得钻出荒井,露出惊世骇俗般可怕的干瘦模样,干枯的头发失去了生气,长得又尖又长的指甲变成黑色。头上披着抹布一般破旧邋遢的头巾,从头到尾滴落着褐绿色的水珠,身上只穿着一件颜色苍褐、薄如蝉翼的襦裙。如同野兽般凶暴地吼叫时,不停地扭动着灵活的蛇腰。雾突然督见……凶狠的目光,她脸上那道宛如爬行中的蜈蚣的伤疤,还有右边空洞洞的眼窝,右眼窝里面的是骇人的黑暗与幽怨……
乐门是个喜欢四处旅行的妖怪,她最喜欢打听各种见闻,在修行方面却不大用功,换而言之,就是个喜欢四处游玩的半调子。我有很多情报都是从她口中得知的,不过她也是个狡猾的家伙,并不会怎么简单就把情报送给人,要以物交换,有些时候还会怪笑着从对方身上骗取些好处或者要求对方帮她干苦力活。
我大概是在一周前的时候遇到她的,问她在哪里可以得到避水珠……没想到意外地和大海靠得很近……
同时,从她口中,我也得知了鲛人——古户的过去。
大约是在八十年前,古户仍是龙宫城里的一介侍女,在侍女当中是最年轻的,光滑的肌肤、水灵灵的大眼睛和甜甜的笑容,因为这点很受姐姐们的喜爱。虽然是宫墙内等级最低的侍从,却没有对此感到不满,岂止如此,能被选为侍奉王族的成员,是她无上的光荣,每日对这被王族赐予的恩泽而心怀感激。
那日,与姐妹们奉命到外面找些颜色鲜艳、形状好看的珊瑚和色泽圆润的珍珠。整片大海都如同龙族的藏宝库,在这大海里的所有财宝皆属王之财物,而把王的财宝收集起来,寻找、清洗、干燥、挑选、筛除,把品相最好的搬运到龙宫城里的宝库,并交由记录官登记在册,就是她最近的工作。每天都过着简单却充实的生活。
可是,应该被警告过的,更何况还有巡海的水夜叉,应该不会出现……才对……
鲛鲨!“海中狼”,海中嗜血的庞然大物,擅长伪装的掠食者。
或许是从外海游过来,又刚好钻了巡海的水夜叉们的空子……没人知道真相……只是,当时的古户根本没有余力去思考那种问题,她所面对的只是一起生活的两位姐妹葬身鱼腹前充满恐惧的呐喊和被鲜血染红的海水。
娇小的身躯忍不住颤动……脸上笼罩着恐惧之色……嘴里呢喃着听不清的话语……
不知为何,或许是已经饱腹的缘故,鲨鱼没有继续对呆愣着的古户下口……把两个鲛人的身躯啃食之后就慢慢悠悠地游走了,就仿佛是在嘲笑古户的弱小一样……
愧疚心,憎恨心,哀怨心,恐惧心,自卑心……五味杂陈,使她不知怎的游到了近海,离人类的村落还只剩些距离的地方……
满怀心事的古户快到沙滩时,恐惧地察觉到前方……看到了一个大约二十多岁的男人站在她面前。男人慌慌张张地表示不会加害于她,看到她身上的血时还说会帮她治疗……古户相信了那个男人的话……可当她正想要解释身上的血不是她的,这时候,背后的那个男人举起了一块不小的石头狠狠地砸在古户的头上……
那个男人曾经听人说过,鲛人的眼泪会化为价值连城的珍珠。看到古户时内心的激动可想而知,可是如果被吓跑的话,就得不偿失了,所以要先用谎言笼络她,笑脸相迎……
为了不被其他人发现这个秘密,男人把古户私藏于自己搭建的小屋的地下室里,终日不见日光。为了让古户流出眼泪,男人不断地折磨古户,甚至用刀子在她的身上划开一道道伤口……恐惧与屈辱使古户扭曲成疯,在那个男人举起刀时的那个空档,古户憎恶地瞪着眼前的这个男人,迅速地一跃而起,大大地咧开嘴狠狠地咬碎了那个他的咽喉,微甜的咸味弥漫舌尖,浓稠的血液飞溅到墙壁,在地面流淌……男人的嘴边发出血沫,说了两句咒骂的话,不久便断气了……
在那时,古户因为悔恨而扭曲的脸庞上滑落一滴晶莹的泪珠,那滴眼泪开始变得浑浊、发白、膨胀,落到地上时,已是一颗洁白圆润的珍珠。
鲛人之泪化而成珠,初期看起来的确是和珍珠无异,但随着时间流逝,会变得越来越透明,仿佛是要变回泪水一样。不过经历多长时间,鲛人之泪是绝不会与其它水分混杂在一起的,于是有了避水珠的由来。
古户向天发誓,这绝对是她流下的最后一滴眼泪,作为其象征,古户找来了一个蚌,把避水珠封印在里面,然后丢向大海。
觉得这样的自己已经丧失了返回大海的资格,便幽居于那口荒井。这些年来也就只有像乐门这样多管闲事的妖怪会冒昧地上门打扰而已……
不过……这个故事,总觉得有些被夸大的地方存在,况且同为局外人的乐门怎么可能会知道这么多的细节……她这一点真叫人头疼啊……感觉好像又能听到她那古怪的笑声在耳畔响起……
所以……估计狄灯他们意外得到的避水珠就是那颗了。
我用替她疗伤作为报酬,与她交换她之前所掉落的避水珠。虽然她一脸不太情愿的样子,可经过我的一番苦苦游说,她最终还是答应了。
之后,我便和狄灯踏上了龙宫之旅。至于……古户……能摆脱心魔的只有她自己……唯独这点,不管是什么药石都无从对症……
【六】
那日所发生之事,余仍历历在目……
红裳被驱逐出宫,余伤痛欲绝,奈何余无法反抗父王之命。但,假以时日,待余登基为王之日,必将迎娶红裳。
但……余万万没想到的是红裳竟为了能与余结为连理,犯傻地去跃龙门……鱼跃龙门,非同小可,稍有不慎……灰飞烟灭……
听到这个消息,余不顾阻拦,强行出宫……然而已经是……覆水难收。只来得及看红裳的最后一面,在红裳的弥留之际,她这么说道:
“今生不得君,来世再相见。”
因为余的一时冲动,才害得红裳香消玉殒。今后,若是为了红裳,无论她有何愿望,余都将竭尽心力去完成她之所愿。哪怕违抗天下所有人,余绝不再负她!
余宣那二人到昭乐宫。
此处是平常宫内的游乐之所,栽种了不少海中所看不到的陆上花卉,海棠、牡丹、月季、水仙、芍药、兰花、杜鹃、山茶、虞美人……这个时节,开得最好的应该是桂花吧,丛桂怒放,陈香扑鼻,点染寒气,桂芳传遍宫廷内外。歌舞盛宴,把酒吟诗,像过去一样……
可,是余负红裳在先,若红裳……是渔火,渔火与那名叫狄灯男子相见后,执意要走……余不会强留,亦无怨无悔。不过,若是渔火仍对这宫阙有所留恋,那将是我最大的喜悦了……
为了不被他人打扰,把所有的侍从都遣退,余与渔火先在瑯亭等候。不久,那两人也到瑯亭。侍女和护卫仍心有不安地在远处观察,不过从那里也听不见此处谈话的声音,可以暂且放下心。
因为看到了久违重逢的渔火,有那么一瞬那个男人居然想要直接冲到渔火的面前,是身后那位容貌年轻的……自称为树神使节的男人用手按在他的肩上制止了他。
狄灯学着雾的模样对着余行了一礼。
“参见龙王陛下。”
“参、参见龙王陛下……”
“免礼平身。”
“谢陛下。”两人同声。
…………
“好,好久不见……渔火。”真是一个不懂得隐藏心事的人,脸上的欢喜藏也藏不住。
“嗯……好久不见。”渔火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去,好像忍着不去看他的脸。
狄灯用手搔了搔额头,不好意思地开口:“来到这之后,我又想了想……渔火……汝果然是不会愿意跟我回去的吧……毕竟,这之后就衣食无忧了,再也不用挨穷,终于能过上好日子。说实话,我更希望汝能留在这里。”
“狄灯哥……”
“其实我呀,只是在担心汝而已,沉入了海底能不能活命也不清楚,看不到汝的脸,不知道汝过得好不好,我很担心啊……”狄灯低下了头,用手抹了抹眼角继续哽咽着说:“汝没事真是……真是太好了,哈……哈哈哈哈。”
那个男人最终还是没有忍住,哭出了声……真是个不懂得隐藏自己表情的男人,嗬——
渔火走上前去拍拍肩膀安慰他。狄灯缓过一口气后,继续说:
“婚约的事,汝不用太介意了,其实我一直以来只是把汝当自己的妹妹看待而已,只是我娘那个性格,什么都想捞一笔,对汝这么多年的帮助,竟然是瞄准了婚约……真叫人哑言,不过现在已经不用担心这个了,她不会知道汝还活着的,渔火……已经死了。”
“哥哥!!我这么多年来也是一直把狄灯哥当成自己的亲哥哥看待的。”渔火抱着他,哭成了泪人。
之后,留了些时间,给他们兄妹二人好好地叙旧,渔火谈起了她所做的那个梦。余与树神使节漫步于花园,品赏着桂花。
“余应该感谢汝,将渔火的兄弟带到海宫,让两人相见。”
“陛下言重了,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汝想要何物?”
“……”
“聊表心意罢了,没有特别的用意。”
“喏……启禀陛下,我还有一事想要上奏,其实关于岸上的一口荒井……”
之后我们没有再说什么,就回到瑯亭了。
渔火突然兴高采烈地小跑到余面前,说:“玄哥哥,我想跃龙门。”
“诶?”大概余是一脸呆滞地望着渔火。
“噗。”可能是看到余的表情,好像有听到雾转过头时没忍住笑出的声音,不过这已经不重要……
在她背后的是……金银二老?
金银二老,分别为金鳞葫芦尾鳌鱼和银鳞芙蓉尾鳌鱼。相传在远古时代,有金、银二色的鲤鱼想要越龙门,飞入云端升天化龙,于是便偷走了海宫里的龙珠。但龙珠只有一颗,于是两位便各吞一半,虽然成功跃过龙门,但因为吞下的龙珠并不完整,只能变成龙头鱼身,或是变化为龙头龟身。
虽然宫人觉得可恨,但在那之后天神惩戒二位以龟身背负神山万年。此事历经多年,早已淡忘于记忆中。后来二位终日遨游大海嘻戏,并未再对海宫有过其它危害,便无人再做追究……上万年都不曾踏入海宫一步,为何今日……况且余可没有收到任何禀报,难道又是……
“啊,不好意思啦,玄小子,突然拜访,未曾告知。”
果然……
“小玄,才不会计较这些的,对吧?”
当然会啊,还有别那样称呼余!
“二位长辈为何在此?”
金银二老不能化为人形,现在是保持着龙头鱼身的模样用海水托着浮于半空中。些许是这种场面见得少,狄灯已经两腿发软,摊坐在地板上了。
“对了,对了……我们是来干嘛着?”
“汝个老糊涂,我们是还龙珠来的。”银老没好气地提醒道。
“啊……是了,是了。”
“什么?!!”
“毕竟霸占了这么久了也不好,年轻气盛时所做的荒谬之举,总得物归原主嘛……不过就在刚才,我们又改变主意了。”
“嗯?!”真是莫名其妙。
“听到汝等的谈话,还真是有意思啊。我们决定认那个小姑娘为干女儿,让她吞下完整的龙珠,去跃龙门,变成真龙。”
“……渔,火,是,人……”我一字一顿地强调
“喝龙血,吞龙珠,浴天火,化为龙。”金老笑嘻嘻地道。
“余不能再让渔火去冒险了……”
渔火?渔火忽然抱住余,开口:“渔火已经死了,我就是红裳,我一定要完成自己上一世不能完成遗愿。还有……我想一直都陪在汝身边。”
“……都依汝。”
金银二老分别吐出碎裂的龙珠,两瓣龙珠飘升到半空,被彼此吸引,合二为一。
只要有龙珠此等神物,无论是谁,想要跃过龙门,便轻而易举,因为龙珠本身就是神性很高的宝物。但没有修为的凡人想要直接吞下龙珠,爆体身亡便是末路。于是,需要龙血过渡,培养与龙珠的亲和度。但如果再加上一物,便万无一失了。
“这是什么?”红裳好奇地问道。
“这是汝上一世的内丹。”
余从锦盒取出了内丹,让红裳服下,过了一天后再让她咽下龙血,又过一天最后吞下龙珠。
为了不出意外,每一步都必须谨慎小心,时刻看护着红裳,防止她出现异常。
那日,彩云飘升,风调雨顺,禾生双穗,地出甘泉,珍奇异兽在各地出现,此乃祥瑞之昭。原本因为老龙王寿终正寝,殡天之哀让海悲戚,让天哀悼,各地出现水灾,海上暴风雨不断,两个多月都未曾停止。朝中大臣原本是想通过昏礼来冲喜,但红裳化龙这一壮举,天地之间祥瑞频频出现,让各地恢复生机,更是效果拔群。
泛着金光的红鳞,红裳化身赤龙翱翔于云端之上,气势滔天。余亦化身黑龙,直追而上,双龙逐日。见到此景之日,对昏礼之事再也无人提出异议。
那时红裳说道,这是她体会到的前所未有的畅快淋漓,无拘无束……令人感动落泪。
昏礼如期举行,于黄昏举行,经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亲迎昏前六礼,不举乐,不庆贺,筵几于庙,而拜迎于门外。狄灯、金银二老皆是座上宾,此外还有名门望族的世伯、年轻一辈的后生。
五行之水为玄黑,故玄端衣谓之水德。
余头戴爵弁形似无毓之冕,代表天的玄色上衣,代表地的纁色下裳,玄黑缘边喻阴阳调和,蔽膝随裳。黑色大带,赤舃鞋履。
红裳纯衣形制为交领齐腰襦裙,服色与余的“玄端爵弁”有别。上衣下裳均为黑色,取意“专一”。蔽膝、鞋履、大带同为玄色。为求达到阴阳平衡以注入阳气,故在裳下缘红边。又用七彩羽扇掩面。
姆以黑色丝带和发笄束发,身上同为鲛绡生丝所制的玄黑衣裳,蔽膝、蔽膝、鞋履、大带亦同色。
两名蜃女暂设为随嫁者,亦是黑丝衣裳,披绣黑白相间的黼纹披肩。
红裳从淑兰宫上车,姆为其披上“景衣”玄黑素纱罩衣以防风尘。新室定为广珊宫,临崖而建的广珊宫,打开窗便能看到整片多彩的珊瑚海,红裳最为喜欢。到广珊宫后,正昏礼有四步,亲迎、妇至成礼、合卺、餕余设衽。日后还有昏后礼(成妇礼),妇见舅姑、姑舅醴妇、妇馈舅姑。
红裳脱服由女侍接受,余脱服由男侍接受,余亲自取下红裳盖头,此时侍人秉烛而出。
余与红裳正式结为夫妇。
“敖玄愿与红裳永结同好。”
“红裳愿伴敖玄永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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